住在洞庭湖湖,房前屋后有條河,是最平常的事。
洞庭湖西邊有個太白湖,太白湖有個鳳尾洲。我家就住鳳尾洲洲頭的河提上,門前就是一條河。
湖鄉(xiāng)河太多,大多未命名。
我家門前的河也沒有名字。一記事起,就慢慢知道,從家門口開船,往東可以到趙家河,往西可以到小港,到坡頭;往南可以到牛角尖;經過毛家堡或易家嘴往北可以到酉港。酉港是我們公社的機關所在地,鄉(xiāng)里人十分向往的地方。船去這些地方,近的,半天、一天來回,遠的則要兩天才能回家。鄉(xiāng)里人沒有八小時工作制,若是去小港、坡頭,他們會盤算好時間,天不亮開船,帶一缽飯菜上船,半夜三更也要趕回來。
之所以只能到這些地方,是因為解放后圍湖造田,太白湖被圍在西湖大垸之中。東西南北的河道都被大堤堵住了。
父輩們一直以西湖大垸為“國家糧食生產基地”而驕傲。那時候,洞庭湖每年發(fā)大水,隊里的老老少少對懸在頭頂?shù)暮樗炭植话病?br> 這時候,總會有人站出來,安慰大家:
國家是不會讓西湖大垸潰堤的。
西湖大垸潰了,國家的糧食怎么辦?
大家信了,安心上床睡覺。洞庭湖的洪水有國家管著,自然不會澆到自己的頭頂上。
生是國家的人,死是國家的鬼。那時候,人們總是不自覺地把自己的命運與國家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大人如此,孩子亦如此;干部的如此,底層農民亦如此。二我家門前的河,是洞庭湖的古河道。圍建西湖大垸之前,由沅水下來的船只和木排,經由這條河道,可以下長沙,去漢口,甚至去更遠的地方。人們沿河筑堤,倚堤而居,是千百年來,湖區(qū)人與水搏斗、與水為伴的生存智慧。
那時候,我們都住在河提上。我們隊是鳳鳴生產大隊第三生產隊。三隊東頭是一隊和二隊。一隊和鳳南大隊的一隊挨著,結合部是鳳南學校。我在那里從小學讀到高中。三隊西頭是四隊。四隊和五隊的結合部是大隊的電排站。電排站的河對岸是毛家鋪。毛家鋪屬于文蔚公社。四隊和五隊隨河道向右轉彎轉,到六隊、七隊,剛好位于我們隊背后。加上八隊、九隊,整個大隊形成了一個包圍幾千畝農田的大半圓,大概是半個鳳尾洲。一堤上千口,就圍著這半洲的農田繁衍生息。
我們住在河的北岸,南岸是鴨子港公社的太豐大隊與風林大隊結合部。東岸是本公社的晨陽大隊,那里有一個很大的沙灘。沙灘叫撂荒坪。風林大隊與晨陽大隊也隔著一條河,就是從那條河去牛角尖。因為坐擁三叉河道的格局,隊上也就有了一個帶給孩子們更多歡樂的渡船碼頭。三我家原本是緊挨著渡船碼頭住的。過德元叔家,就下渡船碼頭。就因為大隊部要從位于東頭一二隊結合部的加工廠內搬出來新建,大隊干部又看上了我家和德元叔家的屋場,于是,我們兩家便往河堤西頭搬家,離渡船碼頭遠了十來戶人家。搬家的時候,我還沒有上學?,F(xiàn)在對老屋場的記憶早已零零碎碎,模模糊糊。
只記得,我家的茅屋很小,屋前禾場(坪場)很大。小時候,在禾場上幫大人嗮柴火,搖煙包(稻草把子,湖鄉(xiāng)主要燒柴)……小小年紀,搖煙包手特別容易酸痛,煙包車兒(chaer)不時反轉,掉到地上,把手打得很痛。午后,太陽底下?lián)u煙包還特別容易打瞌睡。
只記得,屋前屋后的鳥兒特別多。每家屋后的大樹上都有喜鵲窩。每家屋前的禾場上空都有燕子飛過。熱天的夜晚,禾場乘涼的人特別多,大家一起吃菜瓜特別解渴,躺在竹床上看星星特別亮。
只記得,冷天的北風特別大,特別冷,嗚嗚作響,刮斷枯枝,鉆進茅屋,鉆進棉衣,把手腳和耳朵凍起凍包。
只記得,我們家是地主,奶奶是“五類”分子。經常有干部模樣的人到家里和奶奶問話。奶奶總是回答過去有三十六畝湖田,兩間半茅屋……干部模樣的人走了,奶奶就會一人哭半天。奶奶的哭聲不大,偷偷地,像說話,也像唱歌。后來,姑姑出嫁,奶奶也這么哭。一通晚,把家里人和來的親戚哭得落淚。長大后,在奶奶幽怨的哭聲里,我才真正理解“哭訴”的含義。那一刻,我也想哭。
奶奶是個苦命的人。雖然出生在常德城里的大戶人家,享受過父母還有大娘、二娘的呵護,享受過專屬奶媽和丫環(huán)的照料,但幼年喪母,家道敗落,很小就過著流顛沛流離的生活。解放前夕,她和爺爺辛辛苦苦,省吃儉用,攢錢賣得三十多畝水田,沒想到,解放后確因此劃為地主。爺爺在姑姑出生七天時突然病逝。拉扯剛到上學年紀的父親和剛出生的姑姑,背著“地主分子”的身份,孤兒寡母,奶奶就這么一路艱難前行。誰能想象,奶奶的哭聲里,飽含了多少冤屈呢?
……四腦海中,很少留存老屋場下河戲水或渡船碼頭劃船的記憶。水,主兇,大人一般不讓小孩下河戲水。渡船老板也會把想要嘗試劃船的小家伙罵得狗血淋頭,灰溜溜地逃去。現(xiàn)存的“河”的記憶,幾乎都是搬到新家后留下的。印象中,搬家不久,我就上學了。那時,我笑國家(黃國家,啟蒙同學),把“2”寫趴下了。這件事,記得就是他走過十來戶人家,找我做作業(yè)時發(fā)生的。住老屋場時,國家的屋就在隔壁東頭,坐東朝西,三間板壁青瓦正屋連半間茅草偏屋。偏屋是他外婆單獨住的。那時,他外婆已是七老八十的年紀,行動遲緩,頭部輕微搖擺。她會畫水、“收嚇”(he,“收嚇”即招魂),診“包耳風”(腮腺炎)。一堤孩子,誰嚇著發(fā)燒,誰臉頰紅腫得了“包兒風”,大人都會帶到他外婆屋里,請他外婆畫水診治。畫水診治不收錢,據說這是祖師爺傳下的規(guī)矩。帶孩子離開時,大人便會從口袋里摸出兩三個雞蛋,悄悄放在灶臺上。不是診金,算是表達謝意。國家小名叫幺妹,很得他外婆的偏愛。每天天黑睡覺時,他外婆總會拄著拐杖,站在那半間茅屋的門口為他喊魂。
“幺妹兒……回來歇呀….”
“幺妹兒……回來歇呀….”
鄉(xiāng)村的夜晚,那悠長的喊聲傳得特別遠,一堤的人都能聽到。那悠長的喊聲,現(xiàn)在感覺還是那么清晰…..
搬到新屋,雖然不及渡船碼頭住得熱鬧,但卻有了更多下河的機會。新屋建在堤上,禾場很小,嗮一挑稻草就跨界。出禾場由挑水碼頭下河,因為是陡坎,又沒有河灘,不要一分鐘就下到水橋。于是,洗衣、洗菜,甚至洗臉刷牙,都到河邊。小孩腿快,我?guī)缀醢讼床说幕?。有時候,洗菜引發(fā)尿急,解開褲子便朝河面撒尿,一道拋物線便在平靜的河面上擊起一串串水泡。臨了,還會找尋小瓦片,在河面上打起水漂……這時,大人的叫罵聲也就到了。只得紅著臉,乖乖地一溜小跑上堤進屋。五新屋正對南岸太豐一隊的伯伯家。伯伯家宏,和父親是堂兄弟。伯伯有一對兒女,兒子叫廷春,我叫春哥,女兒叫冬秀,我叫冬姐。母親做媒,春哥娶了我遠房舅舅家的表姐。親上加親,我們兩家一度走得很近。后來,因為他們家婆媳矛盾長久不斷,戰(zhàn)火蔓延到我家,導致母親和伯母關系緊張。
不過,我和春哥的關系一直很好。春哥好玩,農活不里手,就是特別喜歡打魚撈蝦。他家里,漁具齊全,有手網、干網,有漁叉、漁鉤,還有淺水捉魚的大小麻罩和專捕鮭魚的若干花籃……春哥只比父親小幾歲,經常纏著父親學唱老戲,學打“點子”。有事無事,他便劃船過來,要么找父親學這學那,要么在河里捕魚撈蝦,要么去屋后的田溝里捉黃鱔泥鰍。捕魚撈蝦,他偶爾會邀我作伴,讓我給他打下手。
不知什么時候,他居然置辦了一條專門用于夜晚捕魚的片船。
片船,子彈剖面形狀,窄而長,長度超過渡船,寬度卻比渡船窄三分之一。船頭很尖,頭艙只容得下春哥一只腳。船尾裝半圓烏棚,勉強供一人半躺擋風避雨。
劃片船夜晚捕魚,全靠一張比船體略寬,比船身略短的魚形白色薄板。捕魚時,白板從靠河岸的一側下水,側立水中與船綁定。劃船前行,水中白板則如一條向前游動的巨魚。水里受驚的魚兒便躍起逃命,剛好落入船艙。船的另一側必須安裝攔網。當然,要有好的漁獲,得熟悉河道,了解魚情,懂得下板時機,靈活掌控片船行進的方向和速度。
也就是這條片船,差點讓我和春哥葬身河底。
那是初夏的一個夜晚。
傍晚時分,春哥將片船從對岸劃過來,說今晚可能是捕魚的好天氣,讓我陪他出船捕魚。夜深,春哥和我提一盞馬燈下河上船。上片船得很小心。兩人上船必須一人先下水把船穩(wěn)住,待先上船的人在船尾坐定,后面的人再慢慢輕身上船落座。
滅了馬燈,船離岸西行。我模模糊糊半躺睡去……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沉悶的聲響將我砸醒。睜眼看船艙,好大一條翹魚在噼噼啪啪地掙扎,片船中間的船艙艙底,也因躺滿了大大小小的魚兒變成白色。
船靜悄悄地前行,進入一大片河柳底下。樹陰里,幾乎沒有光亮,陰森恐怖。好在不時有魚兒躍進船艙,噼噼啪啪的聲音和黑暗中的一縷縷白光,沖淡了恐怖氣氛。此時,我才真正明白,春哥為什么讓我作伴。
出了樹陰,噼噼啪啪的聲音就漸漸地停息了。我問春哥到了哪里。他告訴我,已經到了楊柳。原來,我睡去之后,片船在毛家堡北拐,深入了十來里水路。
后半夜,云層里透出朦朧月光。尋得一處淺灘,春哥卸了白板和攔網,片船掉頭折返?;爻虩o需捕魚,春哥便呵欠連天。于是,他和我交換位置。他睡覺,我劃船。
雞叫二遍,船返回到家門口時,天又莫名其妙地黑下來。叫醒春哥,我倆再次交換位置。本以為就要收船回家,不料他又尋得淺灘,重新裝上白板和攔網。
我知道,他還想在天亮前撈一票。
片船又進入一帶樹陰,船艙里又響起噼噼啪啪的聲音,只是聲音細小稀疏。經過家門口,片船繼續(xù)向東,一會兒便到渡船碼頭。此時,片船轉向東南,船頭指向晨陽方向。我明白過來,春哥還想去晨陽的那條河道里碰碰運氣。
誰曾想,船剛到河心,一道閃電劃破夜空,接著便是驚雷滾滾,狂風暴雨。我頭頂半圓烏棚瞬間飛向天空。河面上,一下泛起大片大片的白鵝浪頭。
春哥連聲“拐打、拐打,莫動、莫動……”
“拐打”是家鄉(xiāng)土話,“不好”的意思。
春哥話沒說完,浪頭打來,船艙滿水,我倆瞬間沒在水里。沒有其他動作,只能各自死死抓住船舷,雙腿下蹲,雙腳緊叮船側,拼命穩(wěn)住身體不被浪頭卷走。
開始,風暴朝東,船在水中起伏。轉來轉去,我們飄向晨陽方向。一陣暴雨過后,風暴方向突變,刮向西南。眼看要被卷到撂荒坪河灘的片船,又快速回飄,切河心,涌向西南太豐方向……也不知過了多久,風停了,雨歇了,天也亮了。我和春哥筋疲力盡,連同片船一起,被風浪拋到南岸的河灘上。
攔網沒了,橈沒了,馬燈沒了,船艙里的魚兒也全沒了。只是白板還在,已經支離破碎地鋪在片船一側。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應該是那塊白板幫我倆逃過生死一劫。白板綁在水下,才使得滿水的船沒有被浪頭掀翻。也得感謝最先刮到的狂風,若不是它首先卷走半圓烏棚,也許接下來一定是船翻人落水。那種狂風巨浪之下,落水者水性再好,恐怕也難逃一死。
只是,我可憐的春哥終究命薄,三十六歲那道生命之坎沒能夸過,死于腸梗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