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悲劇的衰敗與重生——談尼采《悲劇的誕生》中的歐里庇得斯問題
今天我想圍繞尼采《悲劇的誕生》中的“歐里庇得斯問題”,從五個方面做些介紹:一、從文本角度講《悲劇的誕生》文本結構與基本問題;二、尼采對古典希臘世界的深刻洞察和天才預見;三、尼采對歐里庇得斯的基本評價;四、歐里庇得斯對古希臘悲劇發(fā)展的重大貢獻;五、回到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提出的三個基本問題,做一些反思。
簡略講一下第一個方面,尼采的《悲劇的誕生》中的“歐里庇得斯問題”,就是他書里的三個問題之一,即“希臘悲劇衰敗的根源”。從文本結構與邏輯開展的角度可以看出,《悲劇的誕生》主要討論了三個問題:一是希臘悲劇是怎么誕生的?二是希臘悲劇是怎樣衰敗的?三是希臘的悲劇精神如何振興?或者現(xiàn)代振興的途徑是什么?《悲劇的誕生》中“歐里庇得斯問題”,實際上,就是希臘的悲劇是怎樣衰敗的問題。
第二個方面,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提出的三個問題,充滿了天才的預見性與深刻的理論洞察力。對此,有兩個尖銳對立的評價。一個評價是來自于中外思想界。西方思想界對尼采提出的“日神精神與酒神精神”進行了高度的思想評價;中國思想界對《悲劇的誕生》也是推崇備至。尼采確實寫得才華橫溢。對此形成一個基本看法:從思想角度出發(fā),可以看出尼采的思想充滿著天才的預見性和洞察力。另一個評價則來自古典學界。從古典學術的角度講,古典語文學界,尤其是西方古典戲劇研究者,對《悲劇的誕生》的基本看法非常不認同。因為尼采的很多看法,并沒有完全尊重客觀歷史事實本身,古典學者可以找到很多證據(jù)證明尼采是錯的。
第三個方面,我今天主要想站在古典學者的立場上對尼采的基本思想觀點進行理論反思。首先,需要回答:為什么說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做了天才的洞察和預見?
在尼采之前,沒有太多現(xiàn)成答案可以直接面對古希臘世界。在德國,溫克爾曼說過,古希臘雕塑體現(xiàn)了“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到底應該怎樣面對古希臘世界?如何把握希臘古典藝術理想或人文精神?應該如何把握希臘文化的本質?在《悲劇的誕生》開篇,尼采談到,古希臘人找到了“兩個形象”代替了明確的概念把握,從而顯現(xiàn)出古希臘文明的獨特創(chuàng)造力。尼采發(fā)現(xiàn),古希臘人創(chuàng)造了兩個形象:一個形象是阿波羅,一個形象是狄奧尼索斯。
阿波羅是日神形象,他在古希臘世界里是“光明、青春、音樂、醫(yī)藥”的神圣象征??傮w來講,尼采談的“阿波羅因素”,主要是從知識、理想的角度來評價希臘文化。狄奧尼索斯是酒神形象,在古希臘世界里,是“農(nóng)業(yè)種植、醉酒、狂歡的引領者”。因此,尼采在這里談的“狄奧尼索斯因素”,是從非理性、重感性、迷狂、創(chuàng)造力、原欲角度來評價古希臘的文化。他在概括阿波羅因素的時候用的是“夢”,在概括狄奧尼索斯因素時用的是“醉”。從此,“夢與醉”,就成了尼采評價希臘文化理想的兩種精神本質的構成元素。顯然,這是極有創(chuàng)造性的洞見。
國內(nèi)的很多學者對尼采文本做過一些分析,但是他們分析的時候,大多是看中《悲劇的誕生》中天才預見性因素,看重悲劇藝術中的日神精神與酒神精神這兩種特質。所以,很多人在看《悲劇的誕生》時認為,只是這兩種形象、這兩種精神才是最重要的。因此,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所討論的第二個問題“希臘悲劇衰敗的根源”和第三個問題“希臘悲劇精神如何振興”經(jīng)常被人忽略。
尼采對古希臘文化理想的思想洞見確實極其重要。按照這樣的思想洞見,我們不妨反省下應該怎樣概括中國先秦時期西周文明?如何把握西周文明內(nèi)在的精神本質?我們是否能像尼采那樣,用“形象”去把握西周文化的精神,并從思想高度出發(fā)尋求內(nèi)在的統(tǒng)一?顯然,我們還沒有做到這一點,還不能像尼采那樣,對我們的古典文明做出一個自由的思想評判,并產(chǎn)生很大的學術影響??赡芪覀冏龅酶嗟氖强甲C。從總體上去把握一種文明精神特質是極其重要的。從比較意義上說,尼采對古希臘文明的天才洞見所具有的思想力量是我們必須正視的。
現(xiàn)在,我們重點討論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嚴肅討論的第二問題,“歐里庇得斯問題”,即“希臘悲劇到底是如何衰敗的?”
尼采是怎么評價歐里庇得斯的?我們須回到文本自身,回到尼采所討論的希臘悲劇文本語境中去。探討“歐里庇得斯問題”,要具備兩個條件:一是讀懂、讀明白《悲劇的誕生》,二是把歐里庇得斯全部的悲劇形成系統(tǒng)做深入的解讀。只有這樣,才能知道尼采對歐里庇得斯的評價對不對,哪些評價是有問題的。我認真解讀過尼采的《悲劇的誕生》,也系統(tǒng)解讀過歐里庇得斯的現(xiàn)存劇本。在讀歐里庇得斯悲劇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尼采的一些看法,確實存在一些學術評價的科學性問題。尼采對歐里庇得斯的分析極其準確,但他是持否定的評價態(tài)度。他認為,古希臘悲劇的衰亡就是緣于歐里庇得斯的創(chuàng)作傾向。為此,他提出了六條理由。
其一,歐里庇得斯在悲劇里面消滅了“神話和音樂”。尼采發(fā)現(xiàn),在歐里庇得斯悲劇中,神話與音樂不存在了,這是對埃斯庫羅斯與索??死账贡瘎鹘y(tǒng)的否定。尼采認為,希臘悲劇根源于音樂與神話,離開這兩個因素,希臘悲劇就不成其為悲劇了。尼采對歐里庇得斯悲劇的特性把握得非常準確,但是,他對歐里庇得斯悲劇創(chuàng)作持否定的評價態(tài)度。在《悲劇的誕生》中,他說過這樣一段話:“瀆神的歐里庇得斯呵,當你想迫使這臨終者再次欣然為你服務時,你居心何在呢?它死在你粗暴的手掌下,而現(xiàn)在你需要一種偽造的冒牌的神話,它如同赫拉克勒斯的猴子那樣,只會用陳舊的鉛華涂抹自己。而且,就像神話對你來說已經(jīng)死去一樣,音樂的天才對你來說同樣已經(jīng)死去。即使你貪婪地搜掠一切音樂之園,你也只能拿出一種偽造的冒牌的音樂。由于你遺棄了酒神,所以日神也遺棄了你;從他們的地盤上獵取全部熱情并將之禁錮在你的疆域內(nèi)吧,替你的主角們的臺詞磨礪好一種詭辯的辯證法吧———你的主角們?nèi)匀恢挥心7碌拿俺涞臒崆?,只講模仿的冒充的語言?!睆倪@段話,我們可以看出尼采對歐里庇得斯的厭惡態(tài)度。
其二,歐里庇得斯悲劇讓市民成了舞臺的主角,讓觀眾變得平庸。在《悲劇的誕生》中,尼采指出:“觀眾們在歐里庇得斯的舞臺上看到聽到的,根本上就是他們自己的影子?!北瘎≈魅斯鋵嵤撬麄冏约旱幕恚乙驗檫@化身如此能說會道而沾沾自喜。從前只表現(xiàn)偉大勇敢面容的鏡子,現(xiàn)在卻出現(xiàn)了敗筆?!皻W里庇得斯把觀眾帶上了舞臺”,把城邦公民所思所想直接搬上了舞臺。應該承認,歐里庇得斯悲劇之所以產(chǎn)生如此大的影響力,一定是與當時的觀眾之間能夠形成強烈的情感共鳴。當觀眾感同身受時,悲劇一定具有獨特的詩性審美特征。其實,在索??死账贡瘎≈?,悲劇藝術家不僅是以王族的悲劇為主要內(nèi)容來表達悲感人生,而且具有強烈的詩性氣質與想象力。
例如,索??死账沟谋瘎”尽栋蔡岣昴肪哂袠O重要的地位。在這些經(jīng)典悲劇中,劇情不是通過思想主導情感來演進,而是以情感主導思想來推動悲劇情節(jié)的發(fā)展。安提戈涅的悲劇,就是親情沖突的巨大悲劇,人性本源的巨大悲劇。悲劇主人公把親情式本源力量放在第一位,親情成為悲劇核心的情感力量與價值依托。俄狄浦斯王殺父娶母,最終不堪命運折磨刺瞎自己的雙眼,安提戈涅并未責怪父親,而是陪著父親到處流浪。當安提戈涅的兩個哥哥為了權力而打斗時,她依然守護親情而勸說哥哥。當戰(zhàn)爭不可避免時,俄狄浦斯的大兒子波呂涅克斯,因為王權更替被流放,最后背叛自己的母邦,聯(lián)合七雄進攻忒拜。俄狄浦斯的小兒子厄忒俄克勒斯,貪戀城邦權力而違背契約,最終不得不發(fā)動戰(zhàn)爭。結果兄弟相爭,雙雙戰(zhàn)死,以悲劇結局。
作為城邦執(zhí)政官的克瑞翁,給厄忒俄克勒斯舉行了盛大的葬禮,而將波呂涅克斯暴尸田野??巳鹞滔铝?,誰埋葬波呂涅克斯就處以死刑。悲劇的發(fā)展動機在于,安提戈涅出自親情的呼喚,違背城邦法規(guī)勇敢地埋葬了她叛國的哥哥??巳鹞滔铝顚⑺幩馈0蔡岣昴覍嵱谟H情,為此可以不要生命,不要愛情,不惜犧牲自己??巳鹞痰膬鹤雍C?,安提戈涅的未婚夫,為情自盡??巳鹞痰钠拮勇犝f兒子已死,也在責備丈夫克瑞翁后自殺。這一悲劇,是死亡構成了強大的悲劇與親情毀滅的力量。親人在親情信仰中毅然決然捍衛(wèi)親情價值,慷慨赴死。
《安提戈涅》的悲劇藝術形象產(chǎn)生了強大的震撼力,在西方倫理史上顯示出特別重要的思想意義。親情放置在第一位,顯示了親情偉大的悲劇力量。正是由于安提戈涅所具有的獨特的倫理力量,有些學者將安提戈涅的接受史看作是一部偉大的倫理學思想演進史,甚至將索??死账沟摹栋蔡岣昴分糜趤喞锸慷嗟碌摹赌岣黢R可倫理學》之上。尼采認為,索??死账贡瘎∷哂械膹姶罅α?,被歐里庇得斯悲劇的市民化所沖淡。
其三,歐里庇得斯的悲劇思想取代了藝術,詩的沖動消滅了,導致詩性也消失了。尼采認為,“歐里庇得斯覺得自己作為詩人要比群眾高明得多,但并不比他的兩個觀眾高明?!睔W里庇得斯把理性看作是一切創(chuàng)造力和創(chuàng)作的真正根源。尼采看到,這兩個觀眾,一個是作為思想家的歐里庇得斯,一個是作為詩人的歐里庇得斯。作為詩人的歐里庇得斯并未出現(xiàn)在舞臺上,相反,作為思想家的歐里庇得斯處處在舞臺上出現(xiàn)。當思想進入藝術,在尼采看來,正是加速藝術衰敗的根源。
其四,原始的、萬能的狄奧尼索斯的力量被消除了。尼采相信酒神的力量,也相信悲劇歌隊偉大的表現(xiàn)力,正是酒神因素,讓希臘悲劇充滿神秘的生命力感。尼采認為,對于悲劇神話的解釋而言,第一位的要求恰恰是,在純粹審美的領域里尋找它所特有的快感,而不能蔓延到同情、恐懼、道德崇高的區(qū)域里。狄奧尼索斯因素,連同它那甚至在痛苦中感受到的原始快感,是音樂和悲劇神話的共同根源。在尼采看來,酒神因素對于悲劇來說極為關鍵。沒有酒神的狂歡因素,就沒有悲劇的生命沉醉與生命癲狂;人的野性生命力量,就不可能在悲劇藝術中獲得真正的解放。歐里庇得斯悲劇消解了酒神因素,對于尼采來說,是對古老的希臘悲劇精神的葬送。正因為如此,歐里庇得斯悲劇的力量就只能滿足市民的情感需要,卻無法引導城邦公民領略真正的生命情感震撼。
其五,歐里庇得斯把蘇格拉底請進了悲劇,即將理性與思想引入悲劇,將思辨與爭論引入悲劇。在尼采看來,當蘇格拉底“惡魔般”的力量引入悲劇,理性主義取得了重大勝利,但是,這種理性力量卻消解了悲劇的情感審美力量。正是由于歐里庇得斯悲劇的蘇格拉底化,最終導致希臘古典悲劇精神的衰亡。
其六,歐里庇得斯悲劇促使希臘悲劇的本質精神完全喪失。尼采認為,希臘的兩位藝術之神,即日神和酒神,代表了至深本質和至高目的皆不相同的兩個藝術境界。這兩個至深本質和至高目的,就是作為日神精神象征的造型藝術與作為酒神藝術象征的音樂藝術的根本價值特性。在尼采看來,日神是美化個體化原理的守護神,惟有通過它才能真正在外觀中獲得解脫。蘇格拉底“惡魔般”的因素引入悲劇以后,悲劇的品質全部發(fā)生改變。歐里庇得斯使希臘的悲劇處于一種衰敗狀態(tài),“蘇格拉底化”無疑在其中發(fā)揮了很關鍵的作用。在尼采看來,如果沒有歐里庇得斯,埃斯庫羅斯和索??死账沟谋瘎鹘y(tǒng)或許可以很好地繼承下來,那樣的話,希臘的悲劇就不會衰亡。尼采把希臘悲劇衰亡的全部原因,歸結為“歐里庇得斯和蘇格拉底之罪”,這是尼采固執(zhí)而偏激的看法。希臘悲劇衰敗的根本原因是,希臘城邦沒有誕生新的偉大的悲劇藝術家,導致希臘悲劇創(chuàng)作無以為繼。
對于尼采分析概括的希臘悲劇衰敗的“六個理由”,或者說,尼采批判否定歐里庇得斯的“六宗罪”,該如何評價呢?從歐里庇得斯悲劇本身來講,尼采的每一個判斷都是天才的概括與發(fā)現(xiàn)。他非常準確地把握了歐里庇得斯悲劇的特質,不過,不是為了肯定他,而是為了否定他;因為尼采崇尚的是埃斯庫羅斯與索??死账沟谋瘎鹘y(tǒng)。
對此,我們必須以“發(fā)展性的悲劇觀”和“創(chuàng)造性的悲劇觀”來看待悲劇藝術的發(fā)展歷史。“發(fā)展的悲劇觀”與“創(chuàng)造性的悲劇觀”,強調悲劇藝術必須尋求創(chuàng)造性,而不是為了模仿古典悲劇藝術的偉大形式與偉大精神。因此,不少學者提出的悲劇評價看法,與尼采不一樣。學者們認為,歐里庇得斯并不是導致希臘悲劇衰亡的根本因素。從發(fā)展性的悲劇觀出發(fā)會發(fā)現(xiàn),恰恰是歐里庇德斯推進了希臘悲劇的發(fā)展。緣于歐里庇得斯的創(chuàng)造,緣于蘇格拉底在城邦公民的啟蒙過程中所發(fā)揮的關鍵力量,希臘悲劇獲得了一種新的形式。尼采的判斷與學者們的判斷之間,有很明顯的思想價值沖突。
必須承認,尼采對歐里庇得斯悲劇的審美判斷,屬于天才的洞見,可惜的是,尼采采取了否定的判斷,我們該怎么分析與評判尼采對歐里庇得斯悲劇的審美判斷?
為此,我們要進行第四個方面的探討,即歐里庇得斯悲劇自身的價值,從歐里庇得斯悲劇文本中,發(fā)現(xiàn)或確證歐里庇得斯悲劇最重要的思想與藝術貢獻。老實說,我一開始對歐里庇得斯的悲劇也不太喜歡。最初讀周作人的譯本時,感覺到?jīng)]有什么趣味。歐里庇得斯的悲劇比較冗長,戲劇沖突不尖銳,故事也比較平淡。但是,如果逐字逐句地讀他的文本,并且將文本放在一個整體加以把握的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歐里庇得斯的悲劇中,有很多方面超越了他的時代,蘊含著一些現(xiàn)代性的因素。這是極其難得的精神創(chuàng)作現(xiàn)象。
在公元前六世紀,歐里庇得斯悲劇呈現(xiàn)了很多新的思想觀點,遠遠超越了他的時代。這些天才的思想預見與人性的自由探索,直到19世紀后期和整個20世紀,才一一得到印證。歐里庇得斯的許多重要思想,在20世紀人類文明的發(fā)展過程中,具有極為重要的價值,他的很多觀點,直到彼時才變成存在的現(xiàn)實。為什么這么說?我想從思想內(nèi)容的角度,將歐里庇得斯對悲劇的推進概括為四個特點:
其一,歐里庇得斯的悲劇已經(jīng)具有很好的公民意識。他主張男女平權,將女性的權利做了自由美好的審美想象。歐里庇德斯所處的時代,公元前六世紀,相當于我國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那時的女性,在文字、詩歌中間還是比較自由的形象,但是,在思想文獻中間,有哪個思想家和藝術家提到女性和男性具有同等權利的問題,認為二者應該具有平等的地位?可能有人會說,如果從平等意義上講,我們的《易傳》中講究陰陽學說,已經(jīng)具有男女平等自由的意識,因為陰陽是調和相互作用的,陰陽之間無所謂誰高誰低。但是,這可能是現(xiàn)代人牽強的解釋。畢竟在《易傳》解釋之中,“天尊地卑”“男尊女卑”的思想已經(jīng)形成了。古希臘的劇作家在如此早的悲劇創(chuàng)作中,就已經(jīng)敏感地預見了這個問題,顯然具有重要的價值。我認為,歐里庇得斯的這個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非常特別,具有非凡的價值。
女性意識或者獨立的公民意識要到20世紀才真正完成,在歷史上相當長的時期里,女性是沒有公民權和自由權利的。在古希臘的時候,城邦的男性是公民,孩子、婦女和奴隸不是公民,但是,男孩子成年以后就是城邦的公民了。城邦公民擁有投票權,擁有管理城邦的權利,可以參與決策,包括法律判斷和公民投票等。而城邦女性是沒有這些權力的。大家可能會說,阿里斯托芬的喜劇中,不是已經(jīng)擁有很明確的女權意識了嗎?你看,女性把自己的丈夫騙到床上去,把他們的衣服剝光,她們穿起男人的衣服,戴著斗篷,到城邦的大廳里做出重要的決策。這是多么浪漫而自由的政治喜??!早在古希臘公元前四世紀的喜劇創(chuàng)作中,希臘人就已經(jīng)具有這樣超前的男女平等意識,這是多么了不得的思想覺悟與思想創(chuàng)造!
阿里斯托芬的喜劇屬于政治喜劇,我們不應輕視政治喜劇。我開始重視阿里斯托芬喜劇的政治價值,是受到中國人民大學劉小楓教授的一篇文章的啟發(fā)。我原來并不看好阿里斯托芬的喜劇,以為它只是插科打諢使人發(fā)笑的戲劇而已。但是,阿里斯托芬喜劇中強烈的政治意識,以及那種現(xiàn)代性的敏銳感,確實是非常特別的。實際上,尼采已經(jīng)敏銳地看到,這個古希臘喜劇其實是脫胎于歐里庇得斯與蘇格拉底的。沒有歐里庇得斯,就沒有阿里斯托芬。在阿里斯托芬的喜劇中,他經(jīng)常嘲笑歐里庇得斯和蘇格拉底,但是,正是源于他們之間的深厚友誼,他才以這種嘲諷的方式讓他們進入舞臺,讓人們笑話他們。
我們從現(xiàn)代意識和現(xiàn)代人的權利的角度去讀解古典作品,可能也未必完全符合古希臘悲劇自身所具有的一些特性;但是,必須肯定,這樣的女性意識與女性形象創(chuàng)造的確是卓越的。
其二,歐里庇得斯十分注重、張揚女性的獨立與尊嚴??梢源竽懙卣f,歐里庇得斯是最早為女性權力呼吁的思想家之一。從這個角度來說,他不僅是個劇作家,還是一個思想家。舉一個例子,比如《美狄亞》,如果是在埃斯庫羅斯和索福克勒斯那里,這樣的角色可能是有罪的,命運之神可能會來糾纏她,她可能得不到快樂和解脫。阿伽門農(nóng)的妻子的命運與美狄亞就有著鮮明的對比。
美狄亞為了追隨情人,可以讓她的國家、兄弟、父親遭受巨大的損失。對于她來說,從個體出發(fā),為了愛情,無所不用其極,都是合理的。在歐里庇得斯看來,悲劇中的這種書寫并不值得指責,這是人的悲劇,這是人性的自然展現(xiàn)。美狄亞所做的一切,目的皆是忠實于自己的心意選擇,所有的事情都必須屈服于愛情。美狄亞來到了伊阿宋的國度以后,替他生了兩個漂亮的孩子,但這并不能阻止悲劇的發(fā)生。國王為肯定伊阿宋的功績,要把女兒嫁給伊阿宋。從個體性原理出發(fā),從報復意義上說,美狄亞如果要直接報復,應該趁伊阿宋不注意時將其殺掉。但是,她沒有這樣做,她要讓伊阿宋陷入巨大的痛苦中。于是,她先是謀殺了國王的女兒,讓她穿上美狄亞巧手制作的毒衣,活活被燒死。這是美狄亞的第一個選擇。她的第二個選擇是,毅然決定把自己兩個漂亮的孩子殺掉,而且在殺兩個孩子的過程中沒有任何矛盾、彷徨和痛苦。她的目的就是讓伊阿宋處于極度的絕望和痛苦之中。
可以看到,歐里庇得斯在寫悲劇沖突時,沒有寫復雜的心理因素與社會因素乃至情感因素。一般的母親殺害孩子肯定會有憐憫、同情的情感,還有矛盾、彷徨的復雜心理。這個過程展示得越長,其行為的合理性就越容易得到展現(xiàn),但是,在《美狄亞》中,這個過程比較簡潔。美狄亞報復了伊阿宋之后,逃往另一個城邦,同另外一個國王結婚,她的生活沒受到影響。
這個悲劇,就是個體性原理的勝利。應該說,這個悲劇的建構方式,符合尼采的個體化意志自由表達的原理。在歐里庇得斯那里,悲劇主人公為了自己的自由、幸福和權利,為所欲為,也并沒有遭到神秘的命運的恐嚇。所以,歐里庇得斯筆下的美狄亞形象,具有此前的悲劇所沒有的特點,這就是歐里庇得斯悲劇的創(chuàng)造性突破,也是歐里庇得斯悲劇的偉大價值之所在。
埃斯庫羅斯的悲劇《阿伽門農(nóng)》中,阿伽門農(nóng)的妻子其實是一個非常重視親情的人,而她為什么痛恨阿伽門農(nóng)?這是因為阿伽門農(nóng)把她的小女兒騙去殺掉祭了風神。阿伽門農(nóng)出征特洛伊時不順利,經(jīng)占卜預言,需要一個少女來祭風神,才能讓戰(zhàn)船遠航。阿伽門農(nóng)寫信給妻子,把他的小女兒騙過來。他的妻子十分清醒,知道阿伽門農(nóng)要殺小女兒祭祀風神,她百般不情愿地將小女兒送來。
在這一點上,阿伽門農(nóng)是出于一種政治理性而作出的決斷。他并非不重視親情,而是親情讓位于城邦的政治理性。古希臘的法律規(guī)定,孩子殺父母是大罪,而父母殺孩子則是無罪的。阿伽門農(nóng)的兒子,后來為了替父復仇,把自己的母親殺了,把他母親的情人也殺了,為此,“復仇女神”變成了許許多多的蒼蠅,一直追著阿伽門農(nóng)的兒子要報復他。阿伽門農(nóng)的兒子無計可施,只能逃到神廟里,這些復仇的蒼蠅,攻擊不進去。最終得到雅典娜的幫助,他才逃離了苦難的深淵與悲慘的生存境遇,得到了解脫與平靜。薩特的戲劇劇本《蒼蠅》,就取材于這個故事。
阿伽門農(nóng)的兒子有沒有罪?在法庭審判時,一半對一半,四票認為他有罪,四票認為他無罪。這時雅典娜出場,她投了阿伽門農(nóng)的兒子一票保護了他。女神雅典娜說他無罪,復仇女神才沒再找他算賬。兒子殺母親是重罪,父親殺女兒卻無罪,所以,當時阿伽門農(nóng)殺女兒祭風神是很平常的事情。阿伽門農(nóng)的妻子克呂泰涅斯特拉卻特別在意這一點,她后來與人通奸、謀殺阿伽門農(nóng)等一系列行為,就帶有報復性質。
阿伽門農(nóng)家族的悲劇,以此劇情展開,其中充滿了一種命運的緊張,處處是古希臘人對于命運的無可奈何,對于命定的苦難的哀悼,和對神的祈禱,確實像尼采所說的,有一些神秘的因素在里面。
尼采很重視“悲劇合唱隊”,是因為古希臘的舞臺上只有一個演員在表演,一個人的獨角戲如何去唱?所以在屏風后面或在幕墻后面,永遠有一個歌隊在演唱,歌隊由十幾個公民組成。每當劇情發(fā)展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他們就開始唱悲劇歌詞,一方面推進悲劇劇情,另外一方面又可以增加恐怖、神秘的氛圍,這在悲劇的創(chuàng)作中十分有效。因此,尼采在席勒之后,極其強調悲劇歌隊的重要作用。
埃斯庫羅斯的創(chuàng)作尚屬希臘悲劇早期發(fā)展階段,他使劇中演員由一個增加到兩個,開始了真正的戲劇對話;索??死账故紫纫M了第三個演員,演員之間可以對話、互動,便于更充分地表現(xiàn)劇中人物的沖突,戲劇對話和動作的重要性大大增強,對話成了戲劇中第一位的東西,成了刻畫人物的有力手段。但是,悲劇歌隊的合唱,依然具有強大的抒情力量,特別容易強化神秘悲慘的戲劇氛圍。及至歐里庇得斯,已經(jīng)有三個或三個以上的演員,歌隊的作用就越來越小。不過,在歐里庇得斯悲劇中,依然保留著歌隊這種形式,更多的是為了調節(jié)戲劇自身,而不是為了強化悲劇的神秘因素。所以,在這一方面,歐里庇得斯同前面這兩個悲劇家是不一樣的。
其三,歐里庇得斯理解公民的需要,放縱了城邦公民個人的生命想象與體驗。城邦公民之所以十分喜愛這一類作品,就是因為悲劇主人公已經(jīng)變成了城邦公民自身,不再是王公貴族。歐里庇得斯的劇作標志著“英雄悲劇”的終結。 (未完待續(xù))
?。ɡ钤佉?,浙江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詩歌與哲學、美學與詩學、經(jīng)典解釋學方向的研究。著有“美學五書”,由《文藝美學》《美學解釋學》《價值論美學》《審美與道德的本源》和《審美目的論與政治正義論》組成;“詩學六書”,由《詩學解釋學》《創(chuàng)作解釋學》《文學批評學》《通往本文解釋學》《形象敘述學》和《西方詩學通論》組成。)(整理:文學院 馮明肖 于欣琪 付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