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坐在溝邊的一棵槐樹跟前,看著大片的云涌過來,身后的村莊卻仍在沉睡著。狗在狂吠,煙在升騰,于斷裂的墻垣下面,螞蟻們成群結(jié)隊,集合好隊伍,仿佛正要趕赴參加什么重要的活動。女人們坐在一起,或說誰家的男人,或干著自己手里的活計,人生況味,人情世故,盡顯于她們粗獷的話語中。這是村莊,具體說,這是我們的村莊:王家咀村。它卑微、渺小,卻沉于隱沒之處,安靜地抗?fàn)幹鴼q月,顯然它的力量太過薄弱,它笨拙的動作,煩瑣,真實,與遠(yuǎn)山一起化入地洞之中了。這正是我身后的村莊,一個真真正正的村莊。 村莊挨著溝,打小我就在溝里玩耍,溝里承載了我的悲歡、欣喜。那棵柿樹,被哪位村民鋸掉了,留下了一截短短的樹樁,它躲不過年輪,必將歸于此地。這里就是它的家,埋著它們的骨。小時候經(jīng)常下溝,找些碎石塊,壘起來,然后拾些柴火,放置周圍,點著,我們圍著火堆,個個臉上泛著光,這光是野性的光,我們在心里期待柴火燒盡后那些石頭可以變成金子,這是童年的我們。 在溝里,可以蹲著、站著、坐著、躺著,但你要真是去了,你最好的選擇方式是躺著。看天,天就在你的跟前,在你的眼睛里、手心里。看著看著,那天、那云,就是你身上的一部分。溝里的一切都是風(fēng)景,野性的風(fēng)景,給你蒼茫抽象的視覺感受,它讓你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容不得你坐下來慢慢品賞。在假山公園里逛慣了的人,是逛不了黃土溝壑的,這就像吃慣了海鮮的人,是吃不習(xí)慣黑面饃饃的。溝就是這種性格,野山野情,是種大情懷。若是在溝里仰望,你會理解什么才是荒涼,什么才是信仰。這種粗糙的精神,就在土塄坎下面的野兔窩里,在從咬煙鍋老漢嘴里吐出的濃煙里。天地茫茫,生靈們狂歡,蟲子們喊叫,這時,你才會明白人是渺小的,只有信仰才是恒久的,永遠(yuǎn)橫亙于溝底。在溝坡上,你可以滾爬,可以抓住一只野兔烤著吃了,但你永遠(yuǎn)都不會逃出上蒼的眼睛,這雙犀利的眼睛,透著光亮,就鑲在裸露出黃土的崖壁上。在溝里,你可以做任何事,但在上蒼的眼睛里,你僅僅是一個赤裸的孩子,它容納了你身上奪目的部分,亦容納了你身上的垢。 溝里樹很多,槐樹、柿樹、桐樹,它們站著,看似不動,卻時時在動。你若不信,伐掉一棵,看看它的骨頭,看看它的血液,那是沸騰的、滾燙的、炙熱的漢子的血液。老天爺垂愛它們,給它們雨露、風(fēng)霜,幾年過去,幾千年過去,它們依然不倒,倒下的是樹,不倒的是樹的魂,是溝的魂。
二
野草開始泛綠了起來,遠(yuǎn)看過去,坡便如一面毯子,綠毯隨風(fēng)波動,影影綽綽,起起伏伏,煞是壯觀。鳥便四處落過來,嘰嘰喳喳,將整片柿樹包圍了起來,在溝野里,形成了一道聲音的屏障。這時,你站在溝邊大吼一聲,對面也將傳來一聲,你心中忽起一種縹緲之感,讓你錯以為是在天堂。云也很白,往往簇?fù)硪欢?,畫面呈現(xiàn)出立體感,有的如羊,有的如獅、如兔、如龍、如奔騰的駿馬、如偷吃禁果的仙女。你抬頭看一眼,不禁吃了一驚,云朵竟又如一面倒置的鏡子,里面隱隱現(xiàn)出了你的身影。 溝野里隨處可見廢棄的窯,里面黑漆漆一片,蜘蛛在里安了巢。窯并非無用,若在溝里挖藥放羊之時,黑云突起,干雷轟轟,眼看暴雨要來,這些廢窯便派上了用場,老漢趕著羊群,沿溝路跑上來,一頭扎進(jìn)窯里。再一細(xì)看,窯里竟還有些許干柴,連忙掏出火柴,將其點著,烤干衣服。待到云雨已過,再將羊群趕出,抬頭看天,東邊天上竟掛了一道絢麗的彩虹,心頭不禁一喜,點一支旱煙,抽了起來。下了雨,草也更加翠綠,羊也喜歡,不時停下咀嚼之口,咩咩叫出幾聲。 那放羊老漢已年過六旬,家中經(jīng)濟(jì)并不怎么富裕,養(yǎng)些羊也算是一筆收入。時間長了,羊和老漢也有感情了,每次清晨而起,老漢立在羊圈門口微咳一聲,羊群便騷亂起來,不斷地咩咩叫,仿佛早已按捺不住去溝野里吃嫩草的心思。老漢打開羊圈,羊一起擠出,卻并不亂跑,全聽老漢指揮。老漢將羊趕到溝里,羊便四處找尋青草美食,老漢點一支旱煙,坐在溝坡上臺,看著下面吃草的羊群,心里頓時生起一股溫情。這是與羊的溫情,每逢來到溝野,看著這些可愛的羊,他便在心里感謝上蒼,感謝自然,他一把年紀(jì),還能有羊做伴,心里不禁發(fā)起酸來,一顆濁淚掉了下來。 溝坡上的風(fēng)景,不會行走,但會舞動,隨風(fēng)而舞,其姿態(tài)若天仙舞曲,讓人心里不住生出遼闊之情。但并不是說溝里就沒有移動的事物,你看,那溝里,有一條時隱時現(xiàn)的清水隱隱流淌,站在不遠(yuǎn)處,閉目,便會聽到潺潺的水聲,也可聞到一股純凈的水香。這香,存在你的心里,你的肺腑里,久久不能散去。那的確是一條可愛的溪流,不寬,但卻旺盛,充滿著生機,水床里浸透了天地的遼闊與精氣。啊,這美,只有那些敬畏自然的人才會感到,只有那些信奉上蒼的人才會觸摸得到。溝野蒼茫,熔鑄了天地的廣袤,灌滿了西北那令人敬畏的豪氣,這里,一切都是渺小的,就如那漫溝遍坡的野草。
范墩子
1992年生,陜西永壽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陜西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第32屆高研班學(xué)員。在《人民文學(xué)》《江南》《野草》《作品》《青年作家》等期刊發(fā)表小說多篇。已出版短篇小說集《我從未見過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