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西山月高懸。我從不喜歡望月,妙弋總嫌我不解風(fēng)情,說月有陰晴圓缺,隨人心意,恰似人生起伏,是世上最有情之物,可我卻覺得,月亮比世上最負(fù)心的男人還要無情。妙弋癡癡望月一生,今夜她去了,這月卻不曾為她圓滿一次,依舊是如一彎牙兒,笑我無能,笑我四面楚歌。
“九月深秋兮四野飛霜,天高水涸兮寒雁悲傷”依稀記得當(dāng)年叔父賜我長劍,那一年深秋冷如冬,晨起舞劍時,邊刃常結(jié)霜,只是那時心中總有團火燃著,縱使單衣裹體,也不覺著有多冷??扇缃?,楚王金甲加身,距爐火不足半丈,為何總覺得有股寒意刺骨。
風(fēng)起,吹滅了賬內(nèi)門邊一支蠟燭,我卻沒心思叫人進來再添上一口燈油。
“最苦戍邊兮日夜彷徨,披甲持戟兮孤立沙崗”孤立沙崗?笑話,昔日我麾下十萬雄兵,縱橫沙場無往不利,小小劉邦道我江東子弟區(qū)區(qū)八百難成氣候,可忘了彭城一戰(zhàn),三萬楚君大破五十六萬諸侯聯(lián)軍!今日敢言我孤?
酒已干,歌聲未停,那原本刺耳至極的詞話,如今卻成了項羽一生回憶之下最刺骨的寫照,帳外項家軍的心境不比賬內(nèi)霸王好到哪去,雖沒有項羽今夜喪美人之痛,那歌詞卻也句句令人雙目濡濕。
“離家十年兮父母生別,妻子何堪兮獨宿空床”一時間,夜如潑墨,人如走肉?!按笸?。”一聲輕喚把我從酒意中喚醒。“妙,妙弋?”我循著聲音望去,只見帳中人兒依舊,雙手舞長袖,垂手含笑望著我?!按笸踹€記得妾身?!泵钸︻伻缁?,一如昔日初見。“當(dāng)然記得。”我苦笑一聲,昔日攻破咸陽,阿房宮里佳麗如云,我何曾動心過,卻只是你,并不是多愛,也只是你,能讓我在今夜心煩時有人傾訴。
“那大王可記得范增亞父,可記得義帝與韓信?”妙弋笑意不變,卻說得我心中陣陣隱痛。
亞父……奇謀獻策,忠心耿耿,是我項羽無能,錯失了此等人才。韓信,亦是如此,誰能想到區(qū)區(qū)販夫走卒亦有今日,而我堂堂西楚霸王……“看來大王還記得?!泵钸~動步子,款款走到我身邊,用她最熟悉的姿勢坐到我身邊,一手扶起我的側(cè)臉,那眉眼之間,滿滿的都是歉意和落寞?!凹饶阌浀梦遥浀脕喐概c韓信,又怎么忘了你,是西楚霸王呢?”
妙弋抱住我的頭,我感到有溫?zé)岬臇|西從我的臉角滑落,西楚霸王,我配嗎?
八百江東子弟如今已是死傷殆盡,十萬大軍軍心盡散,身邊謀士大將已是眾叛親離,連唯一的女人都保不住,我算什么西楚霸王!
妙弋緩緩把手從我的額邊抽走,每一次摩擦都讓我心如刀割,我清楚她已不在了,這觸感朦朧的讓我留戀,但是她說的話,我卻怎么也忘不掉了。“劉邦縱使稱帝,也不過是區(qū)區(qū)百年之主,這萬世千秋,后人提及你項羽,卻還是西楚霸王?!泵钸⒘?,和我心中的苦澀與掙扎一起散了,原本想重回江東再整旗鼓,原本想一劍割喉隨她而去,原本想棄兵投降保全將士,如今都散了,縱使末路,也該有霸王的死法。
望向天邊,已是晨曦漸起,霧氣未散,心中卻早已了然,霸王槍今日不捅穿他漢軍幾百顆頭顱,又怎對得起我霸王如今這顆已死的心?
在肅殺的秋風(fēng)里,霸王一言不發(fā),提槍上馬,身后殘兵敗將在霸王槍掃出的一片血路里,卻也有了幾分戰(zhàn)意,一路殺至烏江邊,那船家眼熟無比,劉邦真是粗淺至極,雖不愿上此當(dāng),卻也不愿這霸王槍和好馬隨我共沉烏江,讓他渡了去吧。
給我留下此劍足矣,再見了,項籍。再見了,西楚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