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常想起家鄉(xiāng)?,F(xiàn)在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腦海中家鄉(xiāng)的樣子卻越發(fā)清晰了。我的家鄉(xiāng)在河南周口,只有二百多戶人的莊子里大多是同族,鄰里和睦。面對有些人對河南人的批判聲討,我無意辯白什么,也許壞人是有的,但家鄉(xiāng)的人們卻都言行純樸,心地善良。玉米地里只長了指頭那么長的草,也要鋤干凈。老人們的表情總是很慈善。要吃什么,鄰居園里的菜都是可以隨意摘的。家鄉(xiāng)是一個比較落后的地方。人們并不很重視教育,他們認為讀書考學當然很好,但讀不進書靠其他本事也是可以謀生的,于是就有很多孩子不讀書,早早地做手藝養(yǎng)家糊口,十七八歲訂婚亦屬正常。我是我們家這一系的長子長孫,高中時離家到外省念書,現(xiàn)在都已不大熟悉家鄉(xiāng)的人了。小時候的伙伴多已娶妻生子,大我一兩歲的人孩子都趕著我叫叔叔了。比之他們,我一個堂堂七尺男兒至今家未成業(yè)未就,吃喝用度還由家人供著,每想到此就覺得慚愧不已。然而他們那又是另外一個世界了。今年過年我回到家里,還和當年的小伙伴們聚了一聚。本以為走南闖北的我會比他們成熟,誰知他們考慮的都已是老婆孩子、柴米油鹽之類事情,我?guī)缀醪宀贿M話去。相較之下,也許我才是幼稚的那一方。我看著他們無語,想起小時候還曾一起上樹掏鳥窩,一起下河摸魚,一起做許多有趣的事。村外有條河,河對岸是西瓜地,我們游過河,偷了西瓜再拼命的游回來,把看瓜人的喝罵甩在后面;還一起去折那像甘蔗一樣甜的玉米稈。每次有了收獲,我們興高采烈的就像打了勝仗。如今他們?nèi)匀弧按舐敗薄靶÷敗钡亟形?,但昨日已恍如隔世。我知道我們的無奈是一樣的。也許因為母親是教師,也許因為我在家里的身份地位迫使我做出榜樣,我一直努力地念書。直到現(xiàn)在,每次我回到家都只能扮演留守做
飯的角色,因為我只會干簡單的農(nóng)活,父母不想讓我們兄弟做農(nóng)民。高考那年,父親剛得到我考上大學的消息就連連催我回去,以至于錄取通知書都是親戚后來代領(lǐng)的。在我們的那個莊子里,考上大學是值得合族慶祝的事。為了慶祝我的金榜題名,父親在家里擺了頗有陣勢的酒席,席間我一一向長輩們敬酒,幾乎每個人都會端了酒杯拍拍我肩膀,語重心長地說一句“孩子,好好干”,然后舉杯一飲而盡。從那時起,來自村莊的期盼就壓在了我的心上。
后來我來到西安,念了大學。大學里的生活一言難盡,忙碌的學習和各種活動讓我?guī)缀鯖]有閑暇來反省自己。而回到家里,村子里的人們?nèi)焕斫馕以谶@座陌生城市里的求學生活,只一味的問些纏夾不清的問題,我不得不細細跟他們解釋,有時自己也不知該如何解釋。就這樣,我不斷做著角色轉(zhuǎn)換,在家里我是那個有出息的大學生,傳統(tǒng)習俗下的未來族長;在學校里,我不過是個普通學生,僅此而已。對這樣的轉(zhuǎn)換漸漸適應(yīng)之后,我終于讀懂了我的村莊。我看到它的蒙昧落后,看到它的抱殘守缺,看清了它難以言傳的蒼老和笨拙。有時我甚至不愿提起它,不愿面對那一層確實存在的隔膜。但那是我最熟悉也最感到親切、安全的地方,我永遠不可能對它產(chǎn)生一點點的厭惡,因為我的口音從那里來,我對這個世界最初的意識是在那里形成的,我自己歸根結(jié)底也只是個被那村莊哺養(yǎng)長大的一個孩子。我永遠盼著回去。
現(xiàn)在我?guī)缀跻咽且荒昊匾淮渭伊?,村莊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我簡直不認得路了。人們的生活是越來越好了。我對村子里新近發(fā)生的事情所知甚少,于是每次回到家就要聽很多街坊鄰居的故事。讓我奇怪的是,我很少跟家人說我的事,他們竟對我的經(jīng)歷了如指掌。大概是西安的親戚轉(zhuǎn)述的吧,我分明感到那是對孤身在外的我的牽掛。我好像是一只風箏,不論飛到哪兒,線的那一頭都系在村莊那里。
聽說火車最近又提速了。我想,快要放暑假了。